葛农

（二）

路易斯昨天就在淮海中路的一家日料店订好了一个小包间。两人可以边吃晚饭边聊聊案子。

这间店开在闹市，旁边就是连卡佛，环境却出奇地安静。每个包间门上挂着只木头牌子，写着类似“紫芽融雪”，“天边夏月”之类来自俳句的文字。卫哲他们这间叫“泥猫睡于佛经”，比较有趣。

卫哲最近比往常显得疲倦而沉默，路易斯不忍心他总待在工作室里吃外卖。这点心思卫老师当然明白，也不说破，乖乖由她安排。

侍者上酒时，恰好斜对面包间的门也拉开了。房间里对坐着的一双男女，卫哲居然都认识。女的是他大学时的学姐，DL公司的合伙人舒晴，男的是名仕公关的高级经理沈英杰。这两家公司一直是死对头、老冤家，日常明争暗斗。以舒沈二人的身份，在这里私下约会，传出去可麻烦了，绝不只是成为圈中八卦谈资那么简单。

沈英杰此时也看见了卫哲，卫哲顺势向他笑着点了点头，沈英杰微微一怔，马上恢复了镇定，把手里的酒杯朝卫哲举了一举。

门一关上，沈英杰便放下杯子，对舒晴说：“卫哲在对面呢，他看见我们了。”舒晴筷子顿了一下，淡淡地说：“他倒不是那种乱讲话的人。”

默默吃了一会儿，舒晴忽然站起来，边穿外套边说：“我吃好了。账单还是我付一半，微信给你。”

沈英杰坐着没动，问：“周末老地方见吗？”

“再说吧。”舒晴说完便拉开门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沈英杰在包间里独自饮酒，不知不觉把半壶清酒都喝完了，醉意上涌，让他失去了潇洒自如的常态，冒冒失失地冲出去，拉开“泥猫睡于佛经”的纸门。

卫哲一个人在里面看资料，听见门响也不抬头，又把手里的文件浏览了两遍，这才扬起脸，问：“沈总？”

这带着些许不满和质问的两个字，像冰块般砸在沈英杰的身上，使他马上冷静下来。想，自己这是怎么了？舒晴这女人不一直都这样吗？何至于就失态了？无端冒犯了卫哲，还让他白白看笑话。

想到这里，他掩饰地一笑，佯做随意地问：“卫总怎么一个人，路小姐呢？”

卫哲正色道：“你当面可别叫她路小姐，她不会理你的，就叫她路易斯。”

沈英杰脸上微露尴尬之色，卫哲觉得拿捏得够了，该给人台阶了，这才把资料收起，声音里加了三分热情，邀请对方坐下。

沈英杰在这行浸淫了十年，早学了一身闪转腾挪的本事，没一会儿就把话局盘活了，之前那点别扭的氛围一扫而光。从这家店里最贵的菜聊到全上海食材最新鲜、做法最正宗的日料，博闻广知，妙语不绝。卫哲说少听多，负责把他抛出来的话题稳稳接着，再舒舒服服送回去。

渐渐聊到意兴阑珊，沈英杰才说：“卫总，你看多巧。怎么好像今晚上海做公关的都在这家店里碰上了。”

卫哲心想，我和你是碰巧，你和舒晴恐怕不是吧。他敷衍地回了句“是啊真巧”，就又转开了话头。

沈英杰被他撂在半山腰，接下去提舒晴太刻意，不提舒晴又显得生硬，摸不透他什么意思，心里一忐忑，就没了方才侃侃而谈的风采。

踌躇间，忽听卫哲问他：“听说飞扬集团的高级业务经理谭新凯，在追求DL的新总裁江达琳？是不是真的？”

沈英杰怕他设套叫自己钻，打个哈哈说：“是吗？我跟这位谭经理不熟啊——看不出来卫总对八卦还这么感兴趣？”

卫哲摇摇头：“沈总，大意了。这可不是男欢女爱墙头马上那点儿事儿。一个是招标公司的业务经理，一个是投标公司的总裁，这个时候闹绯闻谈恋爱，后患无穷。我猜DL那几位老臣子现在正头疼呢。哎，舒晴她就没跟你提过吗？”

他突然说到舒晴，沈英杰吓了一跳，忙说：“我和舒总没那么熟，她怎么会和我说这些？今天我们真是巧遇，卫总千万不要开我玩笑。”

卫哲哈哈一笑:“这有什么，沈总也太谨慎了。不过，谨慎总是好事。就算沈总不谨慎，舒晴也没那么拎不清。江达琳这个小傻瓜，新皇登基，羽翼未丰，虎狼环伺，还有心情风花雪月，恐怕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。谭新凯，倒算个狠人，这机会抓得多寸！就是急了，急于求成者，往往适得其反。我怕他将来啊，要身与名俱灭。”

他表面说着江达琳和谭新凯，在沈英杰听来，句句都在说自己和舒晴。看来卫哲是把他沈英杰当成渔色谋利的小人了？那么自己当初追求舒晴又是为了什么呢？一半为了生意，一半为了欲望，似乎也不比谭新凯强到哪里去。舒晴心里也明白吧？大家都在玩各取所需的游戏而已。因此对他也用不到什么真心。

想到这里，沈英杰忽然警觉，他最终还是掉进卫哲的思路里了。他抬头望着对面的男人，第一次切实意识到对方是个棘手的人物。

他和卫哲没什么交情。见面的场合，大多是行业酒会，业内论坛，外加各种颁奖礼。沈英杰算是公关圈的青年才俊，当红小生，奈何次次都被卫哲夺去焦点。心里难免生出较量之意。不过卫哲的长项是危机公关，沈英杰主要负责商务公关。一直没有正面交手的机会。他仔细研究过卫哲处理的案子，发现此人媒体关系扎实，最擅长打舆论战。很会利用别人忽略的细节出奇兵，搞逆风翻盘。倘若将来自己真和他对上，可要加一万分的小心。

只是没想到第一次交锋，是在这样的情况下，是因为这种事。

在公关圈里，沈英杰不算声名狼藉，也不是冰清玉洁。一拍即合，天亮即散的事情做过不少，这里面有女也有男，图个漂亮皮囊，一夜贪欢。他以风流自许，从不纠缠别人，也不许人纠缠。

舒晴算是个例外。她看上去比沈英杰还不在乎对方，下了床像仇人一样。这激发了沈英杰的好胜心，一时糊涂，竟做出和她在外约会的决定，偏偏让卫哲看见了。

卫哲就没有什么弱点和纰漏吗？他是这几年崛起的公关强人，是什么背景，什么后台？这人红颜知己一大堆，却没见和谁真的有一腿。那个助理路易斯？不，他们俩肯定没睡过，再说，老板睡助理又有什么问题？

他妈的，他为什么总这么好整以暇，这么志得意满，这么胜券在握？想起过去为数不多的几次聊天，似乎也总是他在掌控节奏。他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，仿佛总在审视你，研判你，要看穿你。我就不信，他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，没有一丝一缝可以撬得开，露出里面的软和小来。

假如我能征服他，击败他，各种意义上的，会是什么感觉？沈英杰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，随即便感到了久违的兴奋。卫哲文秀又硬朗的样貌，正是自己喜欢的类型。他冷淡疏离又自大自负的腔调，简直就是第二个舒晴，不，比舒晴加倍强大，就比舒晴加倍性感。想想舒晴冰山一样的美人，私底下是多么狂野放荡。卫老师的滋味又如何呢？

他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卫哲放在桌上的手，卫哲立刻躲开了，他觉得更好玩。这套暧昧和勾引的游戏，没有人比他更在行了。

“卫总还会给人相面看前途呢？”他拿定主意，要当这场游戏的追逐方，顿时觉得占据了主动，借着三分醉，盯着卫哲的眼睛，笑嘻嘻地问道。